《选集》跋 (1 / 1)
《季羡林选集》跋
我确实从来也没有想到,竟能在香港出版一本选集。我生长在祖国偏北的省份,小学、中学、大学都是在北方上的。但是,我同极南端的香港却似乎很有缘。远在40年代中期,当我从欧洲回国的时候,我就曾在香港住过一段时间。隔了四年,在建国初期,我随着一个文化代表团出国访问,来去都曾在香港住过。又过了四年,我又经过香港出国。前年春天,我从国外访问回来,又在香港住了几天。第一次是住在山下,对香港社会了解得比较深入。但这仅仅是香港的一个方面。以后三次,都是住在摩星岭上,这是香港的又一个方面。两面加起来,就构成了一个全面的香港。因此,总可以说,我对香港已经有所认识了。
我认识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香港呢?
在山下面,地小、人多、街道极窄。路上的行人,熙熙攘攘,摩肩接踵。招牌和霓虹灯,五光十色,琳琅满目。橱窗里陈列的货品,堆积如山。似乎到处都有饭馆子,广东烤肉、香肠,挂满窗口,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食欲。留长头发穿喇叭裤的男女青年,挺胸昂首,匆匆忙忙地来往走路。在从前的时候,从头顶上不时还隐约飘来阵阵打麻将牌的声音。
在山上面,则另是一番景象。别墅林立,街道光洁,空气新鲜,环境阒静。山前是一湾明镜般的海面。海上气象万千,随时变幻。有时海天混茫,有时微波不起。碧琉璃似的海水有时转成珍珠似的白色。特别是在早晨,旭日东升,晓暾淡红,海面上帆影交错,微波鳞起。极目处黛螺似的点点青山,我几疑置身世外桃源。
山上山下,气象几乎完全不同。但是各有其特点,各极其妙。我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香港。
这样一个香港,我心里是非常喜欢的。因此,让我自己写的东西能够同香港联系在一起,能够在香港出版,我也是非常高兴的。
但是,我心里又有点不踏实:我写的这一些东西对于香港的读者,对海外的华侨读者究竟有什么用处呢?中国的旧式文人有的有一种非常恶劣的习气:文章是自己的好。这种习气,我幸而沾染得不算太浓,我还有一点自知之明。我总怀疑,我这些所谓散文,不会有多大的用处。但是,我当然也不会觉得,自己写的东西是一堆垃圾,一钱不值。不然我决没有胆量,也不应该在香港出版什么选集。
那么,我究竟想对香港读者和华侨读者说些什么呢?
我从小就喜欢舞笔弄墨。我写这种叫做散文的东西,已经有50年了。虽然写的东西非常少,水平也不高;但是对其中的酸、甜、苦、辣,我却有不少的感性认识。在生活平静的情况下,常常是一年半载写不出一篇东西来。原因是很明显的。天天上班、下班、开会、学习、上课、会客,从家里到办公室,从办公室到课堂,又从课堂回家,用句通俗又形象的话来说,就是,三点一线。这种点和线都平淡无味,没有刺激,没有激动,没有巨大的变化,没有新鲜的印象,这里用得上一个已经批判过的词儿:没有灵感。没有灵感,就没有写什么东西的迫切的愿望。在这样的时候,我什么东西也写不出,什么东西也不想写。否则,如果勉强动笔,则写出的东西必然是味同嚼蜡,满篇八股,流传出去,一害自己,二害别人。自古以来,应制和赋得的东西好的很少,其原因就在这里。宋代伟大的词人辛稼轩写过一首词牌叫做《丑奴儿》的词:
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。爱上层楼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。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。
要勉强说愁,则感情是虚伪的,空洞的,写出的东西,连自己都不能感动,如何能感动别人呢?
我的意思就是说,千万不要勉强写东西,不要无病呻吟。
即使是有病呻吟吧,也不要一有病就立刻呻吟,呻吟也要有技巧。如果放开嗓子粗声嚎叫,那就毫无作用。还要细致地观察,深切地体会,反反复复,简练揣摩。要细致观察一切人,观察一切事物,深入体会一切。在我们这个林林总总的花花世界上,遍地潜伏着蓬勃的生命,随处活动着熙攘的人群。你只要留心,冷眼旁观,一定就会有收获。一个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的微笑,一个婴儿的鲜苹果似的双颊上的红霞,一个农民长满了老茧的手,一个工人工作服上斑斑点点的油渍,一个学生琅琅的读书声,一个教师住房窗口深夜流出来的灯光,这些都是常见的现象,但是倘一深入体会,不是也能体会出许多动人的含义吗?你必须把这些常见的、习以为常的、平凡的现象,涵润在心中,融会贯通。仿佛一个酿蜜的蜂子,酝酿再酝酿,直到酝酿成熟,使情景交融,浑然一体,在自己心中形成了一幅“成竹”,然后动笔,把成竹画了下来。这样写成的文章,怎么能不感动人呢?
我的意思就是说,要细致观察,反复酝酿,然后才下笔。
创作的激情有了,简练揣摩的工夫也下过了,那么怎样下笔呢?写一篇散文,不同于写一篇政论文章。政论文章需要逻辑性,不能持之无故,言之不成理。散文也要有逻辑性,但仅仅这个还不够,它还要有艺术性。古人说:“言之无文,行之不远。”又说:“不学诗,无以言。”写散文决不能平铺直叙,像记一篇流水账,枯燥单调。枯燥单调是艺术的大敌,更是散文的大敌。首先要注意选词造句。世界语言都各有其特点,中国的汉文的特点更是特别显著。汉文的词类不那么固定,于是诗人就大有用武之地。相传宋代大散文家王安石写一首诗,中间有一句,原来写的是:“春风又到江南岸。”他觉得不好,改为:“春风又过江南岸。”他仍然觉得不好,改了几次,最后改为:“春风又绿江南岸。”自己满意了,读者也都满意,成为名句。“绿”本来是形容词,这里却改为动词。一字之改,全句生动。这种例子中国还多得很。又如有名的“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”,原来是“僧推月下门”,“推”字太低沉,不响亮,一改为“敲”,全句立刻活了起来。中国语言里常说“推敲”就由此而来。再如咏早梅的诗:“昨夜风雪里,前村数枝开”,把“数”字改为“一”字,“早”立刻就突出了出来。中国旧诗人很大一部分精力,就用在炼字上。我想,其他国家的诗人也在不同的程度上致力于此。散文作家,不仅仅限于遣词造句。整篇散文,都应该写得形象生动,诗意盎然。让读者读了以后,好像是读一首好诗。古今有名的散文作品很大一部分是属于这一个类型的。中国古代的诗人曾在不同的时期提出不同的理论,有的主张神韵,有的主张性灵。表面上看起来,有点五花八门,实际上,他们是有共同的目的的。他们都想把诗写得新鲜动人,不能陈陈相因。我想散文也不能例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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